
一 外地人一想到成都吃食,大都脱口而出“麻辣烫”。我在外地也常看见“成都麻辣烫”,还大都冠以“正宗”二字,名正言顺的样子。我很奇怪,成都菜品众多,却无一叫做“麻辣烫”。进去一看,类似“冒菜”,不过徒有其表。 有人认为川菜特色就是“麻辣烫”,我不赞同。石锅泥鳅、石锅鹅掌、冷锅串串、冷锅鱼,听名字就和“烫”不沾边。特色应该是“麻辣鲜香”:成都老饕在“麻辣”和“鲜香”间取舍,宁肯选后者。拙劣者败在辣而不香,反而不美。外地朋友不理解,自作主张给炒饭、凉面之类猛加辣椒以为川味;吃几天地道川菜却说没有想象的辣。其实较之湖、贵、云等地,成都乃至四川大部分地区,都在吃辣榜单上名落孙山。一红锅的川菜看着吓人,其实靠花椒作弊,都能吃上两口。 前几日朋友讨论一本“神书”《哥德尔、爱舍尔、巴赫》或名之曰《集异璧》。我连夜品读,果然奇妙。作者在前言介绍该书采用大胆的变通译法,比如把“speak of the devil and the devil appears”翻译为“说到曹操,曹操就到”,思维概念对应的美国城市变通为中国城市,“宠物狗”“垃圾袋”国人当时不熟悉的事物代之以常见物。译者刘皓明很喜欢这种译法,认为用老办法译《集异璧》形同没辣味儿的川菜;又灵机一动将这个比喻替换“像没泡沫的可口可乐”,端是神来之笔。 其实不香的川菜更像没气的可乐; 直译的《集异璧》就像“正宗成都麻辣烫”一样莫名其妙。 
二 做足功课的旅行者应该知道,在成都不吃阔气的龙抄手、夫妻肺片,要吃雨田、明婷、钟宇鸡杂这些“苍蝇馆子”。旧时成都河道壅塞,蚊蝇作乱;油烟不净的小饭店受灾最重。食客不堪其扰,忍辱负重的吃完,一副国难当头的样子。把这种饭店称为“苍蝇馆子”,有点嘲人兼自嘲的意味。后来河道疏通,蚊蝇休战,防空警报得以解除。不期然“苍蝇馆子”的称号越叫越响,渐次成为一种荣誉,一种赞美。 “苍蝇馆子”大都个体经营,味道不错,环境不说差但绝不会好。多为夫妻合开,“明婷”是夫妻姓名各取一字。潜伏在城市各个角落,贩夫走卒和达官贵人都堂皇落座。都是熟客,菜单也不看,随口喊一桌,个个都是招牌菜。说贵贱共桌而食乃妄传,从未有过。一般相邻而坐,大家各有一方天地。孔圣人说“有教无类”,苍蝇馆子更进一步,达到了和而不同的层次。 外地朋友向我抱怨,苍蝇馆子固然好,位置却偏僻的很。其实餐饮业靠人气吃饭,注定不会太偏。只是老城内阡陌纵横,食客难以按图索骥。有人批判成都饮食业:美食只能求诸巷陌,这是劣币驱逐良币、工商业畸形发展的结果。我却认可另外一种逻辑:在成都做餐饮,必先有一身过硬的本领;老板、厨师一家,荣辱与共,改进动力十足;起于市井,与食客交谈没有隔阂。由此,苍蝇馆子作为一种美食现象,才能深入人心。不是劣币驱逐良币的产物;相反,正说明成都餐饮业百家争鸣,蒸蒸日上。 龙抄手、夫妻肺片等国营店,固然山河日下,了无生气。可其发端之时,亦如苍蝇馆子一般,闪耀着微薄而伟大的光芒。沧海桑田,成都人幸好还有苍蝇馆子,还保留着一个明辨是非的胃。几年前读《小窗幽记》,说:“苍蝇附骥,捷则捷矣,难辞处后之羞。”劝人有点骨气,不要做附于马尾的苍蝇。以前的苍蝇馆子有苍蝇也有骨气。现在苍蝇没有了,苍蝇馆子还在。我开心的要命。 
三 听说最高明的美食家不吃味道只吃文化。在这些人眼里,吃喝终究上不得台面,要搬出“文化”救场子。在治德号吃小笼蒸牛肉,他们必遵循张大千的吃法;假若没有机会把卓文君的《回头吟》诵与人听,也绝不会踏入努力餐一步。他们看中仪式感,却鄙薄甚至否认味蕾的体验。不仅食客讲究文化,餐厅也亦步亦趋。黄敬临开设姑姑筵,规定:新客由熟人引介后方可上桌;提早数日前来选定菜品;席间给主人留座以示尊重。张学良来成都,点名要吃这家店,黄老先生有风骨,笑着说不可插队。姑姑筵名声愈胜,却又是政治文化胜过了味蕾。 彭兆荣说中国饮食文化有一个特点,可能“味觉反转”。一旦撤销文化因素,饮食习性或将彻底改变。弗洛伊德说文明是压抑,尼采认为文明是一种本我的扭曲。《人类简史》更是直言:文化导致人类的封闭。文化与食物相比,微不足道。成都是悠闲纯粹,不该这么沉重复杂。川菜追求五味调和,不必打破这种平衡。人应该自由而现实,无须担负文化的使命。文化符号太重,丢下它,做一个单纯的食客多好。 这样的人,在四川话里就是“好吃嘴”。翻译成普通话,就是“吃好吃的”。境界比吃货高、比美食家低,取舍间恰到好处。这个词语粗浅的过分,直白的没有文化。可吃饭这件事,简单,确定,不复杂,也不需要文化。村上春树称之为“小确幸”,我却连这样的词语也懒得造。再问,最高明的美食家吃什么?吃好吃的。仅此而已。真遗憾,弗洛伊德和尼采都不是好吃嘴。(by 陈恪)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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