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得当时春芽初绽，坚硬的大地刚刚从冬天的梦魇中苏醒，暖融融的太阳把大地晒的裂开了一道道笑，有白蒙蒙的雾气从大地的笑容中升起。爸爸和叔叔们忙着用骡子把一车车的肥料从猪圈运到田里，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粪肥混合的味道，在我的记忆中，那奇怪的味道，就是春天的味道。

此刻，我和弟弟蹲在新翻的土地里，抓喜蛛蛛。那是一种灰色的、比蜘蛛小很多、爬起来飞快的类似蜘蛛的虫子，在春天新翻的田野里特别多。我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

要抓这些虫子，更不敢相信我当时不怕它们。抓累了，我们就爬起来，步行走到山头上，找姐姐。姐姐和她的同学们每个人都挎着个小篮子，抓着一把小锄头，在挖

苦菜。有时候姐姐会在路边采一串野花，为我编一个花环戴在头上，很快就会有白色或者黄色的蝴蝶在我脸上扑来扑去，十分有趣。

其实说起春天，我的记忆真的并非“沾衣欲湿杏花雨，吹面不寒杨柳风”，也不是“千里莺啼绿映红，水村山郭酒旗风。”，就是清新的泥土，就是骡马拉木车悠悠，就是爸爸在田地里弯腰耕田的身影，就是田野里一簇簇新鲜嫩绿的野草……

记得当时日头很大，满头满脑都是明晃晃的阳光。爸爸在最前面，他手里拿着一个大锄头，弯下腰就可以锄到草了。妈妈则跪在地上，手里拿着锄头，用膝盖当脚，一

点点往前挪动，速度却并不慢。我跟在妈妈后头，也是跪着，小手抓着一个对我来说有点大的锄头，哼哧哼哧地挖野草，虽然用尽了力气，小脸憋得通红，可是依然

赶不上妈妈的速度。

“妈，等我一下！”

“快点，再等太阳下山了！”

妈妈锄了一垄地，回头看我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，“你咋把玉茭苗子给锄倒了？”

我看了看锄头下那一苗苗绿的可爱的小草，“哇”的一声哭了。

“哎呦，没事，没事，别哭了，我又没骂你。你看，玉茭苗子叶子宽一点，野草叶子细一点……”妈妈赶紧抱住我，指着躺在地上、已经奄奄一息的玉茭苗子说。

我点点头，擦了擦眼泪，手上沾的土糊了一脸。爸爸也过来了，双手拄着锄头休息，看着我脏脏的小脸，哈哈大笑。

“我们的丑丫头这下更丑了。”

我哭着哭着笑了。

对，第一次锄地，我10岁，我学会了辨认玉茭苗子和野草，在哭声和笑声中。

所以关于夏天的记忆很多，可是第一次锄地，烈日炎炎，我哭着哭着笑了，永难忘记。

记得那天大雨滂沱。我们村子一下雨就完了，土地粘性大，穿着塑胶雨鞋也走不稳，泥足深陷是常事儿。姐姐一手抓着一个蛇皮袋子，一手抓着我，我一手抓着一个锄

头，一手打着一把破破烂烂的伞，可雨下得太大，风也大，我个子小，伞被吹得东倒西歪，我们都被淋湿了。不过，这并不影响我们踊跃的心情和坚定的决心。我们

的目的是到野地里刨山药（乌盟方言，土豆），然后去小卖部换取华龙方便面。当时家家户户种土豆，可是难免刨不干净，我们拿着锄头，一个坑一个坑的刨，总会

刨到被遗漏的土豆。只要不怕辛苦，一天下来就能刨一袋子，换好几代方便面。

我们必须趁着大雨去，因为晴天，都是一些身强力壮的大孩子把一片片秋收过的田地给占了，我们只有眼巴巴瞧着的份儿。可是下雨天谁也不愿意出去，我们的机会就

来了。一定是很辛苦的，尤其是姐姐，下那么大的雨。可是我竟然全部都忘了，只记得扛着大半袋子土豆去小卖部换方便面，心情雀跃到极点。还有，身上脸上都是

泥点子的姐姐，不太好看，估计我也是，可是我们拿到方便面的时候都笑得非常灿烂。

关于秋天的记忆很多，有麦田的金黄、西瓜的鲜红、天空的湛蓝、初霜的雪白，可是我记得的是，爸爸妈妈没有给我们零花钱，我们用自己的力气，向土地讨要的过程，辛苦而甜美的过程。

稍微长大一点，妈妈曾问过我：遇到这么穷的父母，是不是很后悔。我摇摇头，她不知道，她教会我的，很多很多。比如如何刨土豆，就是她交给我的。

那天大雪初晴，屋子里暖融融的，火炉烧的肚子通红，一股股热气从炉子里往外翻腾。爸爸问我们：想不想去套鸟？

我和弟弟立刻齐声回答：“想！”

然后爸爸到园子里扫出一小块干干净净的土地。嘱咐弟弟把箩子用木棍支起来，在箩子下洒一些小米。鲁迅曾在《故乡》中写到这一段，他说“看鸟雀来吃时,我远远

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，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”。奇特的是，爸爸用的不是绳子，而是妈妈的长头发，一根根打好节，因为头发比较细，不容易被鸟儿发现。

不知道为什么，我们那边的鸟儿聪明得很，看到绳子绑着，是不肯轻易来吃的。反正我们躲在小房子里，鸟儿来吃小米的时候，一拉头发，它就跑不掉了。

抓了鸟儿回来，爸爸定要把空地上的小米再用扫把扫起来，喂猪的时候用。

“种地可不容易，不能浪费呀！”这是爸爸的口头禅。

因为爸爸经常带着我们灌黄鼠狼、套鸟、粘风筝、堆雪人、打冰人，那样笨拙的爸爸，却用爱教会了我们很多本事。弟弟很小的时候就自己制作冰车，拉着我在冰上跑。他会制作各种玩具，都是爸爸平时带我们玩的时候，慢慢琢磨出来的。

关于冬天的记忆很多，但我一直觉得爸爸教我们在雪地里套鸟，教我们不要浪费粮食。我们比谁都知道，那一粒粒的小米是爸爸三个季度的辛苦才得来的。

有一次带朋友回老家，我一一指着庄稼给她说，这是莜麦，这是豌豆，这是玉米，这是油菜，这是胡麻……她十分惊讶，对我很钦佩。这位朋友是城里人，家境富裕，又是学霸，我一直很钦佩她，我万万没有想到，她会因为我认识庄稼而钦佩我。

不得不说，那一刻，我多么因为是农民的女儿而骄傲。晚上做饭，我一一给她介绍面粉如何去皮磨成粉，玉米如何掰下来晒干，土豆如何磨碎去渣滓形成土豆粉，豆子如何磨碎制作成豆腐，她听得如此如醉，非要嚷嚷着也到磨坊去试一试。

“现在的人动手能力太差，我要学会做豆腐！”她十分开心的说，。

的确，现在的人和土地距离太远，动手能力太差。一位导演朋友，平时非常忙，有时候工作黑白颠倒，实在想象不出，他会经常下厨。

“尽量自己动手做饭，因为动手去做一些事，会让你的大脑放松，整个人精神起来。今年我打算自己租一片地去种，通过大地和庄稼感受四季变换。”我以为他说着玩，没想到这几天他真得租了地，周六日带着孩子，当起了农民。

是的，我们的生活越是现代化，我们的动手能力越来越差，我们就无法和世界万物有亲密的接触。

现在社会分工太细化了，导致了很多动手能力的丧失。在我的记忆中，即使是我们村最懒的人，也知道如何播种如何锄地如何磨面，即使是最笨的小孩子，10来岁就

可以认识很多庄稼的苗子，土豆、玉米、小麦、豌豆……十分可惜，现在有很多孩子只见过菜市场里的蔬菜，而不知道它们小时候的样子，不知道这些好吃的东西，

是有着怎样美丽的人生旅程，不知道它们走向餐桌之前，有着怎样旺盛的生命力。

很多年轻人，也不知道如何播种施肥，如何锄地收获庄稼了——因为他们认为不需要，这些都可以花钱买。

我们可以花钱去任何一家餐厅吃饭，可是买不到妈妈的味道；我们可以花钱买到任何蔬菜，可是买不到亲手播种采摘的快乐；我们可以买到任何玩具，可是买不到亲手缝制一个布娃娃的雀跃……

现在的人取悦自己的方式很多，读书、运动、看电影，教育孩子的方式也很多，乐高、音乐培训、美术培训……可是应当有一种，是用双手碰触土地，用耐心浇筑庄稼，用喜悦收获粮食。我认为，只有愿意阅读大自然的心，才通透明亮。

我知道，种地很辛苦，爸爸妈妈是一辈子的农民。后来父母到大同打工，说起种地，妈妈总是撇撇嘴：“再也不回去了，每天起早贪黑，够累的。”

可是前几天回家，妈妈却和我说，想回去种地。

“想给你们点菜，现在外面买的也不知道加啥了，不放心。我们平时也没事，种地也是个消闲，你们回来能带着孩子到地里头玩。小时候你们可喜欢跟着我们到地里玩呢！你都忘了，你七岁了还分不清莜麦和小麦。”

“可是种地多累呀！”我强烈反对。

“又不是种多少，一亩就够好几个人吃了，省的我们坐在家里也没事。”妈妈说起种地的时候，眼神里竟然是渴望。

那一刻我才明白，妈妈是很想念那片土地的。一个农民对土地的感情，就像是一个人对奋斗的城市的感情，自己每天都在骂，嚷嚷着要离开，可是不允许别人骂，也舍不得离开。

每一个人，骨肉血液里都流淌着生长土地的风土人情。人们都说，生长在农村的娃娃比较朴实，其实，这真得离不开土地的滋养。经常和庄稼、动物昆虫、花草树木、泥土打交道的孩子，会开朗乐观一些。

我们生活在鄂尔多斯，鄂尔多斯的人都比较豪爽，因为我们的祖先是生活在大草原的牧民，辽阔的草原、悠远的风、野火烧不尽的草，让我们的祖先具备了广博的胸怀。可惜的是，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居住在城市里，高楼大厦蚕食了麦田草原，我们忘记了与土地亲近是多么美好的感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