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梁崇天

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。是最惨痛的灾害记忆，更是“三年大饥荒”的一段小插曲。从1959到1961年，这三年饥荒如梦魔一般萦绕，挥之不去，又常常不敢提起。那年在我市的一个小村里，一个名叫水旺的少年，家里已经断粮十几天了，家人以野菜为食苟延性命。水旺不能吃这类东西，吃下去就反胃，吐得昏天黑地，死去活来，家里实在没吃的东西可充饥了，水旺的禁食就意味着死亡。
无奈之际，水旺爹来到一个山坡，坡上有一片南瓜地，南瓜蔓上连鸡蛋大的南瓜胆都没了，甚至连瓜叶也被人摘去吃了。水旺爹顺着瓜蔓寻到一个小坑里，用手扒开松针败叶，露出一只大南瓜，足有五斤多重。这坡地的南瓜不是水旺家的，是村民胡三叔的，水旺爹在后山寻苦菜时意外地发现了这只大南瓜，这天，老实忠厚的村民决定偷人家的南瓜。
水旺爹将南瓜切下半块熬了一锅汤，喂水旺吃了一大海碗，孩子的脸才有了血色。
夜色迷蒙，秋风萧瑟。就在那天夜里，胡三叔的妻子也饿死了。三叔正哭着，猛然发现妻子手里好像捏着什么东西，用劲去抠，抠出一张小纸条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句话，那肯定是这个可怜的女人的遗书了。水旺爹当时也硬着头皮在人堆里，凑过去看那遗书，只见上面写道：后山坡有只南瓜，留下给你和孩子活命。水旺爹看明白，顿时如五雷轰顶，失魂落魄回家，再也难以合眼……
第二天早上，胡三叔家门口放着半块南瓜，村口的榕树下吊死一个人，那正是水旺爹。从此，村中没有了炊烟。这故事发生于1961年秋天。当时我正在县民政局工作，局里有个不懂世事的干部，名叫高侥曾，立即写内参上报，文曰：夏收不久，秋荒相继而起，缺粮、断粮、水肿、饿死人不少，农民生活已经是“人变猪（吃糠），猪变犸骝（瘦得会上树）”。上级一看立即加上按语曰：“上叫、下叫、中间叫，此人胆大包天，把局部看作整体，把一个指头看成十个指头，应作重点批判。”结果，被批斗七日，打成小彭德怀，戴上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帽子，下放农场劳改。我百思不得其解，心中充满惆怅。
时间总是无情地消逝，数十载的岁月似乎于刹那间纷纷飘散。世道变幻，世事沧桑，如今已经进入到商品社会，那种“人无良心吃饱饭”与水旺爹头顶良心上吊的人性碰撞，仍时刻在我心中回荡。由于生活的变故，世事的无情，有时会使人的心境、性格变成另一个样子。多少年来，我常常在清晨将醒半醒之际，或灯影迷离的夜晚，朦胧中我曾无数次谜一般闪过那少年的命运，是否凶多吉少？
“羁马念旧林，池鱼思故渊。”又是一个秋天，一个偶然的机会，有朋邀我到他们的村庄作客。我想，几十个春风秋雨过去了，也许城市之外有更精彩的世界。于是，就在太阳快要下山之时，我沿着新开的高速公路，与朋友一起走进那小村庄。只见新开的硬底村道两旁，满是高高的杨柳，晚风轻扫，如荡起的秋跹；远处菠萝、龙眼、洋桃、荔枝树、翠竹、苍松橙黄姹紫，斑驳相间；田里水稻铺金，迎风摇曳；落叶的苦练树，虽然脱去了绿色的叶子，但那横空直伸或虬曲的枝条，犹如蟒驰蛇奔、遒劲有力；家家楼顶，炊烟袅袅，轻散入云；晚霞伴着鹭鸟声声，盘村而飞，影姿蹁跹，俨如世外桃源。鱼塘、猪圈、鹅群鸭群生机勃勃；粮油、制衣、五金工厂马达轰鸣，声声入耳，一派繁荣。这里已不再是倾颓破败的山村茅屋，不再是啼饥号寒的人们，不再是日出而作的山乡农夫。而是日出进工厂，日入住楼房的和谐社会新农村的幸福图景。
秋风推赶着灿烂的云块，夕阳早早地躲进云层，月亮悠悠地上升了，那银光洒在村庄的草地上，夜风轻拂，犹如珍珠涌泉般美丽。就在村中的那棵大榕树下，有个中年人正在弹起月琴。那《二泉映月》、《梁祝》、《鸟投林》的琴声，柔缓空灵，亲切和蔼，就像水晶般清丽透明，韵律醉人。我很轻易地融化在那宁静得无边的音符里去，如一片羽毛化入苍穹的光流。在他的周围还有老人、孩子、嫂子、姑娘，都被他的琴声牵着绊着，他的妻子也依偎在他的身旁。从他那演奏的手，那姿式、那专注，让我仿佛看见他的从前。一个教师模样的老人对我说：他在我们的村庄，是被人宠着羡慕着的人，但童年、少年和青年时期是悲惨的。五岁时父亲上吊，靠村中死去妻子的胡三叔抚养。他体弱多病、他放牛、种田、割草、不只一次被镰刀割破手指、被蛇咬伤了腿、有时摔倒在田埂上、甚至石子戳进膝盖，日子穷得响当当。但胡三叔花尽了毕生精力，送他读完高中，教他做个有用的农民儿子。长大后他做过坭匠、走过省内外工地、做过小贩、走过圩、入过工厂、做过宣传员、学过奏月琴、当过兵，最后在县城机关工作。为报效社会，回报乡亲的抚育之恩，他毅然弃干就农，回乡承包村中弃耕的几百亩荒山和闲置的田地，搞立体种养业，独资办起农村山庄。庄里饲养母猪两百头、仔猪年出栏量三千头、肉猪四千头、塘鱼年产三十多万斤、肉鹅年出栏量六万多只，整个园庄年纯利达八拾多万元，被选为村长。致富后他自己出资整硬底村道、修建学校；出资支持困难户大办养猪业。无偿帮助村民解决养殖资金三十多万元，赊借给乡亲种苗、饲料款达一百多万元。他弃干就农、开拓创新、与时俱进、带头致富、扶助贫困、热心公益事业、一片丹心的忘我奉献的精神，被选为市、省劳动模范，国家农业部授予他“农村企业致富带头人标兵”的称号。
从那老教师的介绍，我深深觉得，人世间人性本善充满了爱。月光下，弹月琴的人就是当年那个上吊村民遗孤亚水旺。琴声显然是他倾吐半生征途坷坎曲折，风霜雪雨，草荣草枯，花开花落，柳暗花明和峰回路转的人生之歌。琴音如月魂山泉，闪射出柔和高尚的光芒，让人感动。琴音让人懂得亲爱的世界上美好的事物，琴音表达了他对新事物和未来的向往，唤起人们热爱生活和创造美好生活的勇气。就算征途险要陡峻，只要一个劲地奋勇前行，农村就会呈现一片明媚的春光！
水旺爹、胡三叔和水旺在现实社会的生活中，他们如石之坚、如水之静，如海之深的形象和故事，随着历史车轮滚滚向前，就像是天空中闪光的雷电，在我心中久久震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