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春天,想起老家那片芦苇 文 | 刘箮 农历二三月的乡村,枝头刚刚出现一丝绿意,勤劳的农人就匆忙褪去棉衣,换上轻薄的衣衫,带上锄头和肥料,到麦田里拔草施肥。 走,铲苇子去 我家的春忙则是从父亲坐在井台旁磨一把铲子开始。 拿来磨刀石,搬一张小凳子,洒水、打磨,直到那把闲了一冬天的铲子被磨得锃亮,父亲起身,拿一根磨得溜光的木柄,装进铲子的卡口。 铲子朝上,用木柄的一端,在屋角那扇老磨盘上用力撞几下,摸一下卡口,纹丝不动,再把铲子顺手扛到肩上,又吆喝一声:走,铲苇子去!”。 一旁早就迫不及待的我们,赶快挎起篮子,一路小跑,跟着父亲去村东的麦田里“铲苇子”。 苇子,是老家对芦苇的“昵称”。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,村里分地,村中那块狭长而临河的田地,被分到我家。 河对岸是一条乡镇公路,前几年响应国家“植树造林、绿化祖国”的号召,挨着田地的河岸种满了柳树、桐树。 种地人都知道,地里有树,或者地旁边有树,遮挡住太阳,庄稼光照不足,树根也容易吸收附近的肥料,很影响庄稼收成,大概会比其他地块能少收三分之二。 在那个依靠田地生存的年代,少一亩地收入就意味着一个人要挨饿,谁家都不想要这样的地。 当时分地采取抓阄制,这块地最初被村里干部抓到,干部利用职权骗取大家再抓一次,竟被我家抓到。 父亲要去找干部理论,要求重新抓阄,爷爷喊住了他。 “既然咱抓着就种吧,若再抓一次,被还不如咱家条件的乡亲抓上,更不好办呢?眼看到寒露了,别耽误大伙种地,庄稼不能等,赶紧犁地种麦子吧!”这个一辈子勤勤恳恳的善良老人说。 父亲是位孝子,听爷爷此言,没再说话。 栽下芦苇

当年冬天,麦子出苗还可以。 到了开春,天气逐渐回暖,父亲看着旁边一行行的树,想起往年生产队时这块地的情形,急在心里。 有一天,父亲到临县看朋友,回来背了一大包东西,打开看,满满一包植物的根,父亲说这是芦苇。 在临县父亲的朋友家,紧靠一条小河,里面长了很多芦苇,每年靠着收割芦苇,能多增加一些收入。 知道我家那块地的情况后,他家挖了一些芦苇根送给父亲,说芦苇的成活率和繁殖力都很强,趁着春天种下,慢慢繁殖。 父亲和母亲拿着芦苇根,满怀惊喜和期待,又小心翼翼,一行行栽种到河堤。 “就是有水,要不然河底也栽上,那朋友家河底也都是芦苇,不过咱这慢慢也能长出来!”父亲看着长长的河道说。 此后闲暇时,父亲都是骑了自行车到处去找芦苇根,挖回来栽到河堤。 一场春雨后,芦苇相继发芽,迅速长大。 这年秋天,父亲觉得芦苇还不够茂密,就没有收割,只是采了一些芦苇花,冬天放到我们的棉鞋里,毛茸茸的,感觉很暖和。 第二年春天,有人特别跑到我家问:“你们那河堤绿油油的,种的是什么啊?” 父亲笑了,他知道今年不用再到处找芦苇移栽了。 这一年,收割后的芦苇拉到市集,卖的钱足够弥补那块地的收成损失。 我们还采了两包芦苇花,请人给做了“草鞋”,下雪的时候穿,暖和又不怕泥泞。 铲不尽的芦苇

又一年,芦苇长满了沿河两岸和河底,长长的小河到处都是芦苇,开始入侵到田地麦地。 一棵芦苇芽冒出地面,如果不及时清除,迅速拔节,高过麦苗,周围的麦苗几天就会蔫了。 春天,清除蔓延到麦田里的芦苇成了一件很重要的农事。 每年开春,芦苇发芽时,父亲就开始行动了。 芦苇根系发达,深入地下,非常影响庄稼生长,铲除时也需要一把锋利又长的铲子,才能连根铲掉。 人们常用“雨后春笋”来描写早春雨后竹笋的长势,以此形容新生事物的蓬勃发展。而芦苇的嫩芽因形如竹笋,被称为“芦笋”,雨后长势同样激烈。 每一场春雨后,都要铲上一遍,一个春天不知道铲了多少茬。 即便这样,麦收时节,偶尔还能看到一根窜出老高的芦苇。 铲芦苇需要有力气,还不能伤到旁边麦苗的根。 每年,都是父亲在前面铲,我们提着篮子在后面跟着捡铲掉的芦苇芽。 铲回来的芦苇芽,都送给了从南方远嫁到村里的大娘,她把芦苇芽做成菜,吃起来很有味道。 有时看着翠绿鲜嫩的芦苇芽,忍不住拿一根放在嘴里嚼几下,却不那么好吃。 芦苇全身都有作用,芦根煮汤清热泻火,嫩芽可做菜,苇叶可包粽子,芦花编成鞋子,芦苇杆能编成席子、粮食穴子等,甚至当柴烧。 清凉的芦苇席

除了那一年秋天芦苇卖了个好价钱,以后每年秋天,我家的芦苇都被一位远方表叔拉走了。 表叔有双灵巧的手,会编各种东西。知道我家有芦苇后,秋天会拉了大车,由父亲帮忙收割芦苇拉回家。 他用芦苇编了席子、粮食穴子,到集市出售,回报给我家的,是每年几张席子。 倒是芦苇花,我们每年都要采很多,送给需要的人,做草鞋,铺在褥子下,也有人到我家打声招呼,自己去采。 芦苇席子透气光滑,夏天睡在上面,有种自然的清凉。 表叔很有心,除了送我家宽大的能睡七八个人的大席子,还给我们姐弟每人编一张小席子。 夏天的夜晚,我们带上自己的凉席,和小伙伴一起,铺在胡同口,躺在凉席上,看月亮,数星星。 现在,富裕起来的乡亲们不再担心某一块田里的庄稼是否茁壮,很多人种下庄稼就去城里务工,地里的草长的比庄稼都旺。 会编芦苇凉席的表叔也已老去,商店里也很少能见到芦苇编的席子,年轻一代几乎不知道芦苇都有什么用途。 他们会拿着手机,站在小河旁,对着碧绿的芦苇丛拍照,然后告诉手机屏幕上的人,这是他们的故乡。 我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位,或许只是比他们更熟悉这片风景吧。 熟悉,并不意味着认识和了解。 那些温暖的故事

许多有艺术细胞的朋友说,他们的美感启蒙来自于故乡的青山秀水,而我若有一点对自然的审美基础,除了一马平川的千里绿野,还有一部分是源自于这片父亲亲手移栽的芦苇丛。 我看着一棵芦苇在春天萌芽成长,又在夏天知道了什么叫亭亭玉立,秋天在作文里写到我家有一片洁白的芦花,冬天感受灶膛里它们的温度。 我曾以为这就是我看到的这片芦苇的美,却渐渐忘记这里曾发生的历历往事。 那几年,一些幻想不劳而获的人组成盗窃团伙,四处行窃,包括偷树。 父亲在河岸上用芦苇杆和木棍搭建一间小小的庵子,一年四季睡在那里,看着那一排粗壮的桐树。 那些桐树是父亲特别栽种的经济林木,准备过几年,当我们姐弟读大学的费用。 寒冷的冬夜,家里的牛发病,心急的姐姐来不及走小路,从麦田斜穿,到庵子里喊父亲。 隆冬时节的午夜,小麦苗结了一层厚厚的霜冻,脚踩在上面,老远就能听到清脆的咯吱声。 这么响的声音肯定不是盗贼,那一定是家里有事? 上有老,下有小,睡在庵中却心在家里的父亲,夜晚总是和衣而眠,远远听到这脚步声,赶快起身,往家走去。 前两年,地头种了一些菜,一位外地附近开店卖水果的妇女经常夜晚来偷摘,摘也就罢了,晚上看不见清,还把菜踩坏不少。 父亲索性在菜地树上一块牌子:随意采摘,注意踩踏。 后来,只见菜少,不见菜倒,而且那块牌子旁,经常有人放三两个水果。 我很遗憾,这些曾经在深夜里一次次温暖过我的过往,正在记忆里慢慢变淡。 此刻,我和那群让“故乡只有冬,再无春夏秋”的人一样,只知道拍一张张陌生又熟悉的照片,点击发送按钮。 只有父亲,依旧每年春天早早把铲子磨得锃亮,去铲麦地里新冒出的芦苇芽。 也只有父亲,每年秋天收完麦子,就去收割芦苇,用绳子打捆,再一捆捆扛到地头的架子车,一车车拉回家。 家里的草垛边,放着一捆捆堆积了好几年的芦苇。 我们劝父亲,芦苇收割回来也没什么用,让它们自己长着吧。 父亲不语,或许在他眼里,芦苇就像他那些宝贵的庄稼,秋天收割拾掇,春天才会更好的生长。 春天来了

今天,发展中的乡村,很多人开始在临公路两旁建房开店,我家这块地竟然不知不觉有了“价值”。 一些投资商找到父亲,开出条件,希望开发这块地建别墅出售,包括那位已经作古的村干部的后人,也跃跃欲试。 无论怎样的条件,父亲都没有答应,他说,不是记恨当年,而是不想让人在这好好的田地盖房子,种了这么多年,不舍得。 是的,这块地他种了快四十年,从播下第一茬麦子,到收回一筐筐粮食;从年年磨得锃亮的铲子,到年年复又生的芦苇芽;从河边的老树老去,到小树长大······ 他怎么能轻易放下这片土地。 而且,多年种地耕田,农活也回馈他一副健康的身板,让他如何不继续种下去呢? 只是想起当年那块被一些人想方设法避开的地,现在却成了他们的后代可望不可及的“财富”,也不由得让人感叹,早早晚晚,岁月终不会亏待善良勤劳的人。 此刻,三月的第一缕春风来了,父亲又在院里磨起了铲刀,小侄子挎上了篮子,我们又要去“铲苇子”了! 注:本文经作者授权发表,图片来自网络,致谢。 作者简介 刘箮,周口沈丘人,喜田园生活,爱自然风物,写温暖文字,微信公众号:云部落(yunbuluol)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