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村轶事之 ·刀 魂

文｜ 吴振海

论门氏， 老二爷杨金城，和我爷爷的爷爷杨金声是堂兄弟。金字辈，两门里堂兄弟共七人。杨金城在二门弟兄四人里排行老二，因为他辈份很高，晚辈人见过和没有见过他的都称他老二爷。

1948年，睢县县城解放前夕，老二爷被惠济河南岸解放区的人带走，在城南二十里一个叫经楼的村子里给枪毙了。

自打我记事起，就听大人们说老二爷是让解放军给枪毙的，我从小就对这件事异常神秘。在我十岁那年，老二奶奶死了，埋老二奶奶时需要起老二爷的坟，当老二爷的尸骨全部显露出来之后，起坟的一个老者捡起来他的头骨，让我们这些围观的小孩子看看，我在上面清晰的看到了一个枪眼。

解放区的人把老二爷抓走，当时全村人就已经知道了。因为老二爷是县城以南几十里都知晓的名人，大家对他的被抓也没有感到什么意外。倒是几天后区里通知我本家的一个爷杨近修去经楼收尸时，大家才知道这一回事情真的弄大了。

那个晚上，老二爷被一条绳子捆绑在了经楼村一个牲口屋里。负责看守他的是一个小战士，怀抱一杆步枪。夜深人静，小战士不住地打着瞌睡。老二爷那时四十多岁，一米八十的大个头，他常年习武，身板子跟一块铁没什么两样。他挣脱了麻绳，一个大步跳过牲口嘈，去夺小战士的枪。响声惊动了隔壁，大家一拥而上，就在那个晚上，老二爷头上挨了一枪。

我近修爷识字，那时在村里问着事。他说天明之后他接到区里的通知，让他找人去收尸。近修爷和东头张兔子推着个独轮车，跑了一个上午才把老二爷给弄了回来。

老二爷到底犯了啥事？解放区的人要抓他。后来听大人们讲，其实抓他时区里也没有掌握他多少实事，就是听说他孬孬的，不好惹，就把他抓走审查审查，没想着他敢夺人家的枪。

老二爷孤身杀老日，这是在我老家那一片流传得很广的一件事情。

我老家西四楼就在睢县县城以南八里，惠济河北岸。村子东头二里就是通往柘城的老官道。自从县城里来了老日，他们就隔三差五地骑着大马，或开着电驴子去城南几个大镇子巡逻换防。

1943年夏天的一天，秫秫棵子都有一人多高了，城南几十里满眼都是黑森森的一片。那时，大人们不敢出门，小孩子躲在家里。妇女人人脸上抹一把锅灰，藏在地窨子里谁也不敢露头。

正赶上大晌午，有一个日本兵骑着大马从南面回县城，他在惠济河湾子里迷了路，像一个落单的独狼，在荒野小道上左冲右突。不知道是谁把这个信息传给了二爷，二爷二话没说，抄起家伙就钻进了秫秫地里。

于是，一杆三八大盖，一把军刀，一匹枣红马，成为二爷最心爱的宝物。

第二天，烧盆李，离那个小日本的尸体最近的一个村子，全村的房子都被日本鬼子给烧了。好在村里人早早地都跑光了，只剩下一棵几百年的老槐树没有被烧死。知道了这个故事之后，我曾不止一次地跑到那棵老槐树下面，忆念着二爷，估摸着二爷当时把那匹枣红马藏到了哪里。

那把军刀后来不知道怎么流落到了留根爷家里，还有完整的刀鞘。小时候宣传队里演出样板戏，我演红灯记里的日本鬼子，还借用过那把大刀呢。

后来，我也问过老辈子的人，二爷到底能有多孬。多孬？周边小庄子里谁家娶了新媳妇，他第一个晚上就去了，以闹洞房为名头，就把人家的媳妇给霸占了。都知道这种事，但谁都不敢说出去，吃个哑巴亏算了，免个大灾。我的娘，谁敢惹得起他呀！就连他家的房子，都是夹壁墙，里面枪刀都有。黑道里不敢动他，白道里抓不住他，要不是咱庄里有线人，最后那一次解放区的人也不一定能抓他的活口。

老二爷虽然在城南一带孬得出名，但他在俺西四楼庄里却没有留下多少恶迹，尤其在老杨家这个大家族里，他甚至都没有多少话语权。

这不单单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的缘故，还得从老二爷的身世说起。

我先祖杨正魁，生有两个儿子。大儿子杨兴裕，也就是我爷爷的太爷爷，早早的就成家立户，育有三子，可谓是人丁兴盛，烟火旺燃。但老二杨兴邦，二女之后，室内再无动静。眼看着良田千亩，无儿承继，老头子杨兴邦年愈五十，心有不甘，就又纳了一个二十岁的小老婆。

幸在小老婆进门，连生四子，直喜得老头子乐不自禁。

老二爷就是小老婆生的第二个儿子。

这就是为什么老二爷与我爷爷的爷爷杨金升是亲堂兄弟，年龄却与我的爷爷相仿的缘由。

长门的孙，末门的爷，俩个小孩一双鞋。在大中原，这样的事例多不见怪。

在大中原文化里，小老婆生的孩子是没有地位的。特别是在长门人的眼里，特别是在长门人财两盛的前提下，小老婆生的孩子得到的多是歧视与羞辱。

用现在的目光看，这也是可以理解的。本来要是没有小老婆进门，这一门就绝户了。他们的田产牲畜，另一门就可以理直气壮的请受了。但小老婆一旦有了儿子，一切的一切都化为泡影，这事搁在谁身上能不脑恨呢！

听大人们讲，当时长门里出一恶人，外号恶霸。他就不能看见小奶奶出门，看见了就骂，小奶奶的几个儿子更是见了他吓得都跑。恶霸骂人家是小鸡蛋壳壳剥的，骂人家是小鸡嘎嘎。一直到我都已经记事了，恶霸还健在，我也常常听到他这样子骂人家。

试想，在那种环境下，在那个氛围里，爹衰老，娘没有地位，兄弟们又都弱小，老二爷的骨髓里就是满满的都是孬渣子，他又能孬到哪里去呢？从他一出娘胎开始，那些歧视的目光，那些浑浊的恶语，那些处处遭到不屑的行为，都一起催残着老二爷的身心。以至于他虽然生来就有一副孬骨头孬肉，但在西四楼庄里，在老杨家这个大家族里，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得到显露的机会。

但老二爷的孬，有种，是从他的骨头缝子里渗出来的。还有长期以来遭到的压抑，是不是时时刻刻都期待着爆发？

我老家西四楼离县城仅仅八里。1941年大扫荡那会儿，那时候老日只要一出城南门，那些乌鸦麻雀一群一群的就从北边飞过来了。知道老日要来了，于是男人脖子上驮着孩子，一手拽着女人，一手拉着牲口，老老少少都一起往惠济河南岸跑。

老日害怕水，老日害怕河南岸的水东游击队，老日不敢过惠济河。乡亲们都知道，过了惠济河就安全了。

老日每一回来时，二爷都不跑。趁老日还没有到来，二爷就跑到附近村子的大户人家去，把人家来不及拿走的贵重物品统统的弄到手里。尔后再躲进密密实实的秫秫棵里，任凭老日的马蹄声远远近近。

老日投降那一年，县城里有一仗打得特别大，有钱的人家都跑净了。二爷头上硬是顶着嗖嗖的枪子，跑到了县城里。你知道他弄回来多少东西吧，都藏在他家的夹壁墙里。

这号人，有种的很！死就死了，不死也就发了。

有一回二爷还真的让老日给抓走了，和很多人一起，就关在县城老南院子那一片，周围都是水。日本人准备把他们弄走做苦力。夜里，趁看守不防备，二夜爬到一棵大树上，把自己的大衫子撕得一缕一缕的从树上吊下来，过了有铁丝网的高墙，硬是凫着水又跑了出来。

那老二爷到底是好人或是孬人呢？他不是杀过老日吗？小时候我常常追着大人问这个。

日本投降之后，县城里就住进了国民党的部队。当时惠济河南岸都是解放区了，就县城边子上一些村庄还没有解放，水东游击队的人在惠济河南岸活跃的很。国共两家就在惠济河上打打杀杀，大小战斗时常不断。

二爷在河南岸有个拜把兄弟，给共产党干事。二爷在城里国民党那儿认识的人更多，国民党驻睢县的一个警察大队长叫王子明，就是俺杨家的一个老女婿。

一次，二爷的拜把兄弟托他去城里探探信，看城里的国军巡逻队啥时候出来？二爷当时可能也不知道谁对谁错，谁好谁坏，凭着一股子仗意，还真的弄出来了准确的信息。那一次打伏击，共产党几乎把国军的一个排都吃掉了，就在八里屯南地，惠济河筒子里。这个事是真的，现在的书上有记载的。

唉，老二爷要不是夺解放军的枪，立过恁大的功，咋能再挨共产党的枪子呢！

老二爷的坟就埋在俺庄的北地，我知道离大路很近的。每一次路过他的坟前，特别是晚上，我总能隐约听到一阵马的嘶鸣声，循声望去，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刃正闪烁在他的坟顶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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