导读 冬天的牲口屋,是一个大暖房,更像是一个大舞台。邋里邋遢的男人们,或围着火堆,一个个伸着长胳膊,缩着短脖子烤火;或卧在麦秸窝里,身上随便搭拉一个破被子,扯东家的姑娘唠西家的媳妇;就连我和爷爷睡觉的大地铺,一大圈都能坐下十多个老男人。燃烧的草木味道,劣质的烟叶味道,臭鞋臭袜子的味道,热驴粪的味道,牛倒沫的味道,把整整三间房子的牲口屋,弥漫得没有一点点空隙。我从小喉咙就不好,是不是和这个有关联?我想应该是的吧。 暖冬 文 | 吴振海 在我的老家豫东乡下,家家户户都有一个或大或小的院子,院墙都是用淤土掺杂着麦秸和泥垛成的,不高,也就是能成为猪羊们的羁绊就行了。于是,到了冬天,大田野里肆掠的风,就都毫无顾忌的挤进了院子,穿过不挂门帘的正门,或者是穿过不糊一个纸片的窗棂子,一家伙钻进了堂屋里,藏在床底下,贴在板凳上,或者干脆钻进了被窝里。 
那个时候,乡下人厮守一个长长的冬季,真的是冷啊!所以,每天到了傍晚,熥床或者是烤火,就成为家家户户惯常的事情了。 我听我娘说,她来到老吴家时,一大家子十多口人在一起生活。冬天的中午做饭,一定得烧一截子硬木料。待硬木料正旺烧时,我爷爷把它抽出灶膛,用水浇灭,再埋进锅灰里待用。太阳才刚刚落下地皮,伺候罢老爷爷吃过剩馍,爷爷就不停歇的把木炭一点点拾掇好,放到一个瓦盆里,点着,有时趴在那儿用嘴吹,吹得两个眼直流泪花子。有时用个扇子慢慢地扇,直到把木炭烧得红彤彤的,才又把瓦盆子放在老爷爷的被窝里,上面再用一个熥罩罩住,盖上被子,这一切都弄停当了,才安排老爷爷就寝。 熥罩,我小时候还经常看到过,用白腊条子编的,上面留有许许多多小孔,罩火盆暖被窝用的一种手工编制品。 娘每次对我讲起这些时,都不住的感叹:你老爷爷精明一辈子,还当了好多年保长,他一辈子都没有受过一点罪,你爷和你二爷,都实诚,也都孝顺得很呢! 
爷爷干了几十年生产队里的饲养员,我从小就和爷爷一起住在牲口屋里。饲养员可不是谁都能干得了的,首先你得实诚,你偷吃了牲口的饲料怎么办?又没有谁时刻监督着你。第二你得能干,冬天再冷,你也得起来给牲口加几次草料。第三你还得懂牲口,牲口是几百口人的命根子,平时有个啥病你得能够看得出来。还有……这些条件正好我爷爷都符合。 冬天乡村里的夜,那是格外的静,就连狗都不肯钻出狗窝,站在院子里空吠几声。家里面冷,吃过剩馍和没有剩馍可以吃的男人们,都陆陆续续地跑到了牲口屋里,大家围在一起烤火喷空,基本上成为了每一个晚上的必然。 天天烤火都烧什么呢?又粗又直的或者只直不粗的高粱杆子都分给社员了,它们有的被织成了箔,有的被破开去瓤编成了席子。剩下一些乱秫秸都堆在了牲口屋的一角,留待着冬天烤火时用。豆秸牲口不好好吃,又是烧火的好材料,肯定也得留下一堆。那时候红薯秧子可是个宝贝,生产队里一点都留不住,全分给社员喂猪喂羊了。麦秸?那可是一群牛大半年的口粮啊,是断然不能烤火的。还有谷子秸秆,爷爷叫它杆草,马和驴的最爱,爷爷也不会抛撒一点。 
那时,生产队大院的院里院外,还有大方良田的垅沟沿地头边,都生长着林林总总的泡桐树。夏天,它们好像是一把把大伞,为牲口,也为流汗的庄稼人遮阳避雨。冬天,砍伐掉几棵已经成材的大桐树,树身子换成牲口的饲料钱,横七竖八的树枝子,就成为烤火的用柴了。爷爷实诚,他还常常不惜力气,把一个个大树根艰难的刨出来,再用斧头一点点劈开,也用于大伙儿烤火用。 冬天的牲口屋,是一个大暖房,更像是一个大舞台。邋里邋遢的男人们,或围着火堆,一个个伸着长胳膊,缩着短脖子烤火;或卧在麦秸窝里,身上随便搭拉一个破被子,扯东家的姑娘唠西家的媳妇;就连我和爷爷睡觉的大地铺,一大圈都能坐下十多个老男人。燃烧的草木味道,劣质的烟叶味道,臭鞋臭袜子的味道,热驴粪的味道,牛倒沫的味道,把整整三间房子的牲口屋,弥漫得没有一点点空隙。我从小喉咙就不好,是不是和这个有关联?我想应该是的吧。 
说起地铺,就是当地里的庄稼都倒下之后,响亮亮的北风也就随之而来。家家户户把乱秫秸捆起来,围成一个方框,四周用几个木板子夹住,中间再用稻草豆秸麦秸填实塞满,一个能睡下半家老小的地铺就算打成了。 早年我在一首小诗中,曾经这样写过: 冬天,大地铺是我孵梦的热巢,草木灰是我浇不透的尿垫;童年,我剃光头流鼻涕怕挨打的童年,牲口屋里埋藏着我永远的思恋。 大雪封门的一连数日,从厚厚的积雪里扒出来湿溜溜的桐树枝子,是很难烧着的。麦秸火太弱,有人就从地铺上抽出来豆秸引火,爷爷实诚,也不好意思说啥,久而久之,一个大地铺就剩下贴着地皮的一层薄草,你说还让人咋睡?记得那一年我都七八岁了,为此我还和我们庄里的刘蛋吵了一架,他甚至还嘿呼我要动手。多少年之后,我回去见了刘蛋还微微有词,心里想孬心眼子就不应该让你考上大学。 
收了秋过年,过罢年再播春。豫东乡下的冬天显得很长很长,长得比红薯秧子还长,长得比太阳光线都长。我没有见过我老爷爷,但我可以想象当他把脚登在熥罩子上,哪种温热的享受是何等的如适和得发。我在牲口屋里睡了好多个冬天,我的喉咙虽然被烟火熏得至今还痒痒不止,但我今天这篇多情的文字,不正是得益于那个烟熏火燎的牲口屋,不正是取材于那一个个坐傻了屁股的长冬季?还有爷爷的实诚及至憨傻,也正是我今天的慈孝和宽容,还有乡亲们把一块烤红薯让来让去的厚道劲,也是我今天安于现实乐于生活的好教材。 爷爷,你好!牲口屋,你好!暖冬,你真好! 注:本文经作者授权发表,引用图片说明-图一作者:晨之风(搜狐博客),图二、三、四:魏德忠老师,图五刘凤兰水彩。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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